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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百零九章 以身许国,我将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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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书房中,装饰着北渊皇族喜欢的黑色,让其实还算温暖的空间看起来总有些冰冷。

    迟玄策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一点,让自己可以不嘴瓢,没一下子说出那句没过脑子的话。

    又或者叫,那句没在脑子里过够的话。

    他那句话的原意是提醒裴镇,吴提和义军之间这一战定然不是一场普通的偶然。

    吴提连他迟玄策都知晓,又怎么可能不知晓云落。

    以吴提之智,在这样的情况下,当很轻松地就能做出决断,定然不会和云落刀兵相见。

    但偏偏这架却打起来了,原因为何

    一定是有除了陛下之外的人在影响。

    能够影响到吴提的,屈指可数。

    大萨满、阿史那伊利、元焘,以及,皇后。

    可问题就在于,这些事情真的要揭开吗

    不论和其中那一个起了龃龉,都将对眼下好不容易才风平浪静的政局产生极大的影响。

    想到这儿,迟玄策真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果然,裴镇立刻沉吟了起来。

    迟玄策只好试着亡羊补牢,“陛下,或许这只是臣多心了。”

    “不,你说得有理。”裴镇沉声道。

    迟玄策欲哭无泪。

    不过谋士到底是谋士,脑子转得很快,调转方向,从另外的角度劝说起来。

    “陛下,如今的情况其实和当初已经不同了。那时的您和云公子无牵无挂,孑然一身,许多事情自然很好处理。但如今您手握半座天下,云公子也在义军之中崭露头角,各自都难免有些身不由己。两国交兵,这沙场争斗是在所难免之事,想来云公子亦会体谅陛下。更何况,鲜卑铁骑留下了海量的掳掠所得,也足以让云公子壮大自身实力。”

    “你不懂,云落越体谅,我就越难过。”

    裴镇起身,朝外走去,迟玄策叹息一声,跟在身后。

    晚上,曾经的靖王府中,摆下了一张大桌。

    这是裴镇先前的刻意安排,不要搞那种一人一桌,界限分明的宴会,就像过往的许多次一样,大家围在一桌,那才叫气氛。

    整个晚上,裴镇一如往常,欢笑、玩笑、调笑,一桌人宾主尽欢。

    迟玄策猛地回想起下午所见崔雉脸上的那个表情,那个本以为自己看错了的表情。

    他微微瞥向崔雉,崔雉似乎心有所感,朝他微微一笑,举杯一扬。

    见空的酒坛、涨红的面容跟窗外洒落的大片月色与虫鸣一起,提醒着欢宴的结束。

    崔雉扶着酩酊大醉的裴镇走上了早早候在府门外的马车,然后在怯薛卫的护送下回到宫中。

    寝殿内,步履蹒跚的裴镇被扶坐在床上,他抬手挥退了所有的宫女太监,抬起头,眼前一张面泛桃红的绝色面容面露关切,裴镇轻声道“是你对不对”

    崔雉愕然,低头瞧见裴镇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

    她在裴镇的身侧坐下,“是。”

    得到了意想中的答案,裴镇却并无丝毫的喜悦,反而痛心道“为什么云落有哪点对不起我们”

    崔雉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道“有人问过吴提,为什么要干守殇阳关的蠢事,差点将命都交待在那儿。吴提说的有句话我很喜欢。”

    她扭头看着裴镇的侧脸,一字一句又坚决地道“既以身许国,我将无我。”

    “你是一国之君,国事才是你最该优先考虑之事。”

    裴镇无力地闭上双眼,“让我一个人静静。”

    崔雉起身,朝外走去,临到门前,扭头道“他背负着使命,可你身上背负的使命和责任又何曾少了那些咱们每日都在祭奠的人,那些你每日都在思念的人,都在看着你。”

    夜色最重时,裴镇斜倚在窗台上,手中拎着一个酒壶,大片的月色洒落在他的身上,神情寂寥又落寞。

    他想起云落曾经和他笑着言说的,原则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重要,情境才重要。

    他轻摇着头,如同和云落初见之日的那个晚上,那个大义镇上的客栈窗边,那个还未长大的少年,也如现在的渊皇陛下一般,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曾经的大皇子薛钧坐在一个陌生的院子里,四周皆是披坚持锐的鲜卑铁骑。

    以原伯为首的母族之人,尝试过多种渠道的搭救,但还未开始,就被薛钧自己亲自否决了。

    按他的话来说,外有赫连青山、吴提,内有元焘,他出不出去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了。

    他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盏,盏中盛的,是南朝的烈酒。

    仰头灌下,喉头上下滚动中,一股火辣从口腔进入喉咙,再填满胸腔,滑入腹中,最后在舌尖绽放出一阵浓烈的酒意。

    果然还是这酒才能浇愁。

    在领着铁蹄踏过残破的秋雁关时,意气风发,只觉皇位已经近在咫尺的那个薛钧;

    如今惊愕于大变,沦为事实上的阶下囚,愁云惨淡的薛钧;

    渐渐在酒意中融而为一,成为一个二十多岁,父亲早亡,母亲生死尽在他人之手的男人,再不想去念着那些豪情壮志,老四至少还能给酒喝,不是么

    他直接拎起酒壶,揭开壶嘴,仰脖子灌下。

    且醉、且眠、且归去。

    薛锐依旧在新成立的粘杆处总部,只是他已不再是粘杆处的头领,连名义上的也不是了。

    他被幽囚在粘杆处深处的一间房间中,每天好吃好喝待着。

    不时还有宗室老人来前来探访,看着薛锐有吃有喝,条件还不错,都欣慰地点头,称赞陛下的仁厚。

    在这期间,薛锐不论是破口大骂,还是苦口婆心,那些老人都仿佛恰好在那个时候,耳背的老毛病又犯了。

    然后,每隔三天,就会有粘杆处的某位粘杆郎,捧着个小册子,来跟薛锐讲一些眼下的朝局。

    比如他的寝甲沙海如今被赏给了谁,换了个什么名字;

    厉兵山又成了谁的地盘,新名字又叫什么;

    赫连青山大将军又是怎样将来犯的征北军打得屁滚尿流,一下子安定了朝局,振奋了人心

    说完就走,也不管薛锐听还是不听,听清了还是没听清。

    同样的月色下,薛锐走到小屋的窗前,看着月光洒在地上,将地面染得跟自己的脸一样苍白。

    虽然他装作无动于衷,但心中不得不承认,朝局是在缓缓变好的。

    但关键在于,他认为他若是坐上那个位置,会比老四做得更好

    于是,他坐回了房间角落的阴影中,开始反复思量自己这一路走来的失误。

    他还未放弃,小时候那么艰难那么无助的时光都熬过来了,现在的自己,能打能杀,怕个球。

    只要一朝脱困,必将又是一番天地广阔,大有作为。

    清晨的草原,空气清冽,并无什么鸟语花香,放眼只是天高气清,一片开阔。

    久居草原的人们自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萨满神殿的上上下下依旧各司其职,悠闲地忙碌着。

    对许多人来说,这无非是另一个寻常的一天而已。

    敕勒原本也是如此认为,在一夜修行之后,他正准备缓步去往正殿讲解经义。

    神袍上的饰物刚随着脚步摇响,他的眉头一皱,身形已经消失在原地。

    当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长生城的南门外,刚好拦下了那一道迅速北上的虹光。

    杨清冷冷道“看在曾经的那点交情上,我没有直接出剑,你最好让开。”

    敕勒无奈地叹了口气,“事情我隐隐有些耳闻,没想到你真的来了,但我总不能看你血洗长生城。”

    “我不会朝平民出手,只要他们自己不寻死。”杨清的声音越来越冷。

    “北渊朝局方定,经不起折腾”

    “与我何干”杨清直接打断了敕勒的话。

    他看着敕勒一脸愁苦的样子,其实心知这位北渊大萨满其实也是在给自己留面子,否则早出手了。

    他再次开口,“我先要问一个答案,并不会直接出手。”

    敕勒盯着他,忽然道“云落是不是受伤了”

    事情发生在大端,他的情报也仅限于吴提的大军和云落打了一架,并不太知晓后续。

    这也是杨清和苦莲、符临等人刻意保密的结果,否则刚刚士气大振的义军便可能生出变故。

    杨清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旋即身形拔地而起,冲入了城中。

    敕勒无奈地叹了口气,“大门开着呢,就不能走城门吗”

    然后赶紧跟上。

    在宫门外的空地上站定,杨清沉声一喝,“渊皇何在,杨清求见”

    合道境的惊人修为不再掩饰,在真元的加持下,声音如同滚滚惊雷,响彻宫内的每一处角落。

    甚至在离着宫城不远的那些院落中,也能清晰听闻。

    薛钧猛地站起,望向宫门方向。

    薛锐兴奋地起身,目光炽热,要打起来了吗自己的机会来了

    很快,在如临大敌的怯薛卫背后,一个身着北渊黑色皇袍的年轻男子快步走出。

    不顾黎华的劝阻,他分开众人,站在了宫门之前,站在了杨清的面前。

    依旧按照以前的样子,行晚辈之礼,“薛镇见过白衣剑仙。”

    “指令是你交待的”

    杨清声音冰寒,毫不客气。

    裴镇心头一动,杨清忽然北上,气势汹汹,莫非是

    “可是云落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你”杨清再次问道。

    “大胆跟陛下如此说话”

    黎华上前一步,带着众多怯薛卫齐齐抽刀。

    敕勒赶紧将他护在身后,同时让众人收刀。

    裴镇点点头,“是。”

    杨清周身的气势缓缓凝聚,“云落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并无,相反曾多次救我性命,我能登上皇位,他亦出力良多。”

    杨清气势更盛,“我杨清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裴镇似乎并无察觉,“并无,在长生城中您更是倾力守护靖王府,对我与雉儿都恩重如山。”

    杨清浑身剑意都攀升到了极致,“那就是你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了”

    裴镇神色极其惨淡,深深一揖,“是我对不起云落。”

    话音刚落,敕勒一把抓着裴镇的身子,朝宫门内飞掠。

    杨清恍若未见,一柄晶莹的飞剑跃上空中,猛地放大。

    他双指并拢作剑,轻喝一声,飞剑如臂使指,一道雪白剑气如浊浪排空,朝着宫门斩下。

    长生城大局落幕的那个晚上,杨清曾以一剑斩宫门,致敬亡故的北渊军神薛征,赫连青山以一拳相助。

    当晚的剑痕都还在宫墙之上未来得及处理,这道比那晚强盛许多的剑气便沿着那些剑痕碾过,朝着敕勒和薛镇急退的身影追去。

    长生殿门口,匆匆赶到的崔雉眼中所见,就正是这样一幕。

    敕勒一退便退到了长生殿门口,已不能再退。

    他将裴镇放在身后,立即转身,双手掐诀,一道彩色的神光亮起,在他的面前形成一块龟甲形状的盾牌,死死挡住那道剑气的余波。

    他不能后退一步,因为在他身后,是北渊的帝后,是在许多牺牲之后才成功将其扶上帝位的年轻皇帝,是他认可的北渊和平的希望。

    当他嘴角渗出一缕鲜血,剑气才终于渐渐消散。

    他们的眼前,那道刻有繁密阵法保护的宫墙终于在接连三次的攻击之下坚持不住,被杨清一剑劈碎,轰然倒地。

    扬起的漫天灰尘中,忽然有风刮过。

    倾力一剑之后的杨清瞬间汗毛倒竖,正欲抽身。

    忽然他的面前亮起一轮缓缓旋转的黑白阴阳鱼,将他护在其后。

    一个身影出现在场中,伸出一只大手,轻拍向那阵微风。

    微风顿止,灰尘平息。

    满地的废墟中间,一道清晰的剑痕将宫墙一分为二。

    杨清转身,寒声道“我杨清,与你夫妇二人,一剑两断。”

    裴镇看着杨清的背影,出声喊道“云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杨清扭头,一道犀利如剑的目光直刺裴镇的双眼,然后又看了看目光似有躲闪的崔雉,转身离去。

    裴镇的心湖之上响起一个清冷声音,“重伤昏迷,数日未醒,生死未卜。”

    裴镇双膝一软,砸在地面之上,喷出一大口猩红的心血,晕了过去。

    崔雉连忙搀住他的身子,望着眼前的废墟,和缓缓离去的白衣身影,神色复杂。

    曾经那个人是她在长生城中最坚实的倚靠,也曾在绝望中将她救起,如今一剑之后,恩断义绝。

    自己当真是一念之差吗

    当真是做错了吗

    她抱着裴镇,面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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